王目三青

阴间作息,阴间更新,阴间故事

墓地

        一

  波德莱尔: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。

  二

  艾霞老了。她活了足足九十岁,她的丈夫和她一块儿相互照顾着,日子过得很好。可惜他们没有孩子,艾霞老了,想起来就叹气。

  人老了就是喜欢想起过去的事情。

  艾霞记性是很好的。她记得自己的十五岁,心爱的男孩和自己骑着自行车压轧过大街小巷,女孩子的麻花辫子跟着风舞,比风还要张扬,比云还要柔软。女孩子忘情地放开双手直起背,自行车的轮子磕着路上的石子,男孩子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在旁边护着,最后两个人歪歪斜斜的影子在夕阳下缠在一起,女孩子说,这像不像连理枝?

  她也记得自己十八岁的失恋。男孩子犹豫过后带着寒夜的狠,从他嘴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是刺,伤得她心疼。俩人曾经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被某种晃眼的岁月时光的流逝割开,撇开,撕开,扯开,最后晕晕乎乎死亡在空气中,月光的影子中,带着令人作呕的泥土腐烂味。

  艾霞的二十二岁有了新的爱人,男人温柔体贴,就是憨憨的,老实。这一切足以带她回到曾经视作墓地的爱情中。他们相遇,热恋,结婚。

  二十六岁。九十岁的艾霞躺在床上,打了个哈欠,却皱起了眉毛,她推了推老头子,老头子傻愣愣的,半张着嘴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,才慢慢悠悠地问:“咋了?”

  艾霞早就习惯老头子痴痴呆呆的模样,她问:“二十六岁,我俩还好吗?”

  老头子就这时不会含糊,他最自豪自己和老太婆的爱情,那份爱刻在了骨子里面,他声都挺高了:“好!肯定好!”艾霞沉默了一阵子,老头子耐不住,又睡了过去,艾霞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,就这么听着老头子的呼噜声想事情。

  她就觉得不对劲,或许是人九十岁了,忘了许多事情呢?可她确确实实清楚记得十五岁、十八岁、二十二岁的事啊,怎么越到后头,就记不清了呢?她好像忘了她最不该忘记的东西啊。

  艾霞又推了推老头子:“哎,哎,哎。”

  老头子嘟囔着,脾气真好,睁开眼睛:“又咋了?”

  “我俩三十多岁又怎么了?”

  老头子给她盖好被子:“好着呢。”

  艾霞锲而不舍:“四十多呢?”

  老头子自己裹了裹被子:“跟着我享福呢。”

  艾霞念叨着不对劲哇,真的不对劲哇,老头子被她念叨着也觉得自己是糊涂又犯了糊涂,老两口子想找亲近人问问,不想,唉,该过的人,都过了。

  老两口搀扶了一辈子,最后是同一天走的。

  只不过老头子是先闭眼的那个。老头子牙齿都没了,说话还说不清楚,他扯着艾霞的手,轻轻地,含糊着声说,我怎么觉得,我们曾经,是有个孩子的啊?艾霞蓦地睁大眼睛,老头子却悄悄闭上眼睛,走了。

  艾霞的泪,流过了脸颊,流到了衣服上,流到了心里。艾霞也闭上了眼。

  她走的那一刻,她想,是啊,我们曾经,好像真的有个孩子。是个女儿吧。

  三

  我得说。我这一生,贼颓。说起来肯定是恨不得自己把自己团吧团吧丢进废纸篓处理的那种。

  我妈二十六生了我。说起来挺可惜,我是个女的。在我爸家那边儿,我奶奶着实是个重男轻女的,不过我爷爷喜欢我。得,不管谁喜欢我,我那时候是个小婴儿,照顾我是一大家子人。可怜了我妈,一个人在这边,没人理会,差点产后抑郁。

  我爸那家伙,怎么说,就是不懂事,听他父母的,也忽略了我妈。

  这是我妈的第一个恨。

  后来我三岁,我爸急着找工作,或许是想逃避,总而言之,连着几个大晚上不回家,我妈一个人,急啊,怕啊,又委屈。

  这是我妈的第二个恨。

  再后来我妈四十多岁,我爸去了外地,开始几个月几个月不回家。我妈彻底寒了心,不再想把人生托付给我爸了。

  这是我妈的第三个恨。

  我呢。我已经叛逆了很久,和我妈对着干,她骂我学习不省心,我耷拉着眼回她是是是,她气坏了,接着说,要是没有你,我和你爸就不会这样。

  我惊讶地看着她,原来你是这么想的。

  我妈看了我半天,眼睛红了。

  我说,不要激动,我听话就是了。

  在我妈快五十的时候,我爸终于回心转意了,开始尽心尽力地弥补我妈,但是伤口是这样的,痊愈能力好的人不会留疤,但是痊愈能力差的人,那疤就留在那里,一想还会痛。但可喜可贺,最终他们和好了。

  我妈的幸福来得又晚又苦。

  而我,已经坏透了,成了个烂胚子,自我堕落,不知好歹。感觉全世界都讨厌自己,像个中二病非主流,晃荡过来晃荡过去,纯粹就是在我爸妈面前惹人嫌的。

  我看着他们现在,真的很幸福。

  然后我那个尘封了很久很久的想法再也抑制不住冒了头。

  “我一直在想,没有了我,他们会不会更幸福。”

  “我的意思是说,从来,从来,没有过我。我,这个人。”

  “他们不用考虑操心我的冷暖温饱,我的健康平安,我的未来,我的一切。”

  “他们会不会更幸福?”

  “他们拥有彼此的陪伴,我从来没有出现过,是不是会让他们更幸福?”

  我或许继承了我妈钻牛角尖的性子,我纠结啊想过来想过去,好像上天终于听懂了我的意思。

  我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,彻彻底底消失了。我先感觉到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的不见,之后是记忆,那种埋藏于我大脑,根植于这个世界的记忆,一丝一丝的被埋葬了,被吞食了,原来这就是我自甘堕入坟墓的下场——自我舍弃,自我埋葬。

  月亮也厌恶我,不给我一缕光。

  在我消失的最后一刻,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某个小学老师问我们,她问,你们知道自己的妈妈名字有什么意思吗?

  我第一个举起了手。我说,我妈妈的名字里面有“霞”,她像彩霞一样漂亮。

  老师笑了,那你能画出来吗?

  我点点头,当然能。

  四

  九十岁的老俩口去世了,后辈中某个亲近点的侄子根据他们立的遗嘱得了继承。这个侄子为老人们办了后事。

  后来整理这间房,侄子把床给抬了出去,打算空出来,不料却发现了一张纸条,泛黄了,很脆弱,夹在了这床底下的某个缝隙中,可怜又胆怯,露出了一个角儿。好像怯弱的孩童犹豫了半天,才巴巴地伸出了手,一直、一直在原地期盼着她的母亲来接她——

  回家。

  五

  那张纸条没等这个侄子拿出来,就化成了粉末。好像某个女孩在人间最后的一点痕迹,随着她至亲的离去,终于不再顽固留下。

  六

  墓地是用来埋葬过去、现在和未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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